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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沪高铁,班味儿最浓的地方

京滬高鐵,班味兒最濃的地方

投資界 ·  08/11 04:30

班味兒超過辦公室。

作者 | 徐晴

編輯 | Yang

來源 | 每日人物

(ID: meirirenwu)

京滬高鐵,已經成了打工人專列。坐上7:00準時發車的G2列車,你將看到疑似是老闆和員工的人坐在相鄰位置,一對一指導PPT;有同事排排坐打開電腦,正在「對齊顆粒度」。左手Pad,右手電腦的女士,眼睛在兩塊屏幕之間徘徊;扎着髒辮,看起來不羈的大哥,正被困在無數的辦公消息裏。哪怕是頭髮稀疏花白的大爺,也努力敲着鍵盤,修改面前的文檔。

打工氣氛太過濃郁,「誤入」這趟高鐵的非商務人士大受震撼。一位大學生買了一等座,舒服地坐下之後,擺好檸檬鳳爪和小水果,戴上耳機、打開iPad、找到熱血動漫……結果車一開,四周噼裏啪啦的鍵盤聲,伴着英語、日語的開會聲立刻響起。戰戰兢兢的大學生,最終看了一路網課。

班味兒最濃的地方

走上京滬高鐵G28的那一刻,張子韓敏銳地發現了一些不對勁。

那時正值暑假,按常理,高鐵上最常見的面孔,應該是帶娃的家長、手拿小旗的導遊和戴着旅行團定製帽子的老年人。但在那趟高鐵上,張子韓一眼看過去,是齊刷刷的商務正裝、手提包和筆記本電腦,屏幕藍光照亮座位上每一張疲憊的臉。

疑似是老闆和員工的人坐在相鄰位置,一對一指導PPT;有同事排排坐打開電腦,正在「對齊顆粒度」。左手Pad,右手電腦的女士,眼睛在兩塊屏幕之間徘徊;扎着髒辮,看起來不羈的大哥,正被困在無數的辦公消息裏。哪怕是頭髮稀疏花白的大爺,也努力敲着鍵盤,修改面前的文檔。張子韓在心裏哀嘆:這個年紀也這麼拼嗎?

隔壁,一位中年男人層層疊疊地穿了襯衫、西裝,領帶在胸前扎得緊緊的,藍牙耳機連接着他和疑似是甲方的人,他對着電腦頻頻點頭,不斷地說着「好的好的」「OK」「理解,明白」。

高鐵發車後,車上沒有孩子的吵鬧,只有敲擊電腦鍵盤劈劈啪啪的聲響,電話會議的聲音,還有辦公軟件的提示音。發車一小時後,張子韓已經基本能判斷出,前後左右的人,是用飛書的字節系,還是釘釘的阿里系,是掌握話語權的甲方,還是低聲下氣的乙方。

再過了一會兒,列車員推着小車走過來,吆喝的不是「瓜子飲料礦泉水」,而是「咖啡需要嗎」。那一刻,張子韓在心裏大喊:這個高鐵,班味兒是不是太濃了啊?

感慨頗深的張子韓,在網上發了一條吐槽帖——「京滬高鐵的班味兒超過辦公室」,獲得了打工人們3.6萬的點贊。

▲ 京滬高鐵上,全部都是攤開的電腦,和低頭工作的打工人。圖/小紅書截圖

京滬高鐵,已經被兩地往返的打工人坐成了日常通勤車。這趟全長1318千米的線路,最初開通的時速是350千米/小時,從上海虹橋站到北京南站,通常需要5-6個小時。但如今,已經有幾趟車次能在更短的時間裏,實現「南驢北調」。

每天早上7:00準時從上海發車的G2列車,只有三個經停站,平均每站2分鐘,便一路狂奔向北。短短4小時36分之後,人已經在另一個城市,另一個氣候帶。網友調侃道:「早上是孫總,下午是孫子;京滬高鐵,讓你上午犯的錯,下午就能捱上罵。」

還有更快的G28,堪稱「京滬間的傳奇」。晚上19:00發車,4小時18分跑完全程,夜間23:18抵達北京,中間只在南京南站停上2分鐘。據說,這是出差到上海的北京打工人最愛的返程班次,還能趕上末班地鐵。到家之後直接睡覺,和第二天的工作無縫銜接。

在張子韓的帖子下面,彙集了更多京滬高鐵上的「打工奇遇」。

某運動品牌員工伊娃曾經在廣告公司工作。出差去北京的那天,高鐵小小的桌子上依次擺開麥當勞紙袋、電腦和鼠標。她的左右手肘在吃飯或打字時跟鄰座相撞,雙方相視一笑,完全理解打工人的侷促。

當自己是乙方時,似乎更容易留意到身邊的乙方。伊娃聽到不遠的地方,有人在線上比稿,話術十分親切「比如說『我們的優勢在於怎樣』,『我們必須得參加』,『這一次我們希望傳遞的是』『我們選擇什麼樣的賽道』——一些market專門的術語。」

▲ 有白髮的大爺,也在努力敲着鍵盤。圖/受訪者提供

80後的胡永剛平均每兩週就要坐一次京滬高鐵。他觀察,京滬線跟其他線路的乘客除了職業差別大,連性格都很不一樣。在其他線路,遇到熊孩子尖叫、旅行團大聲喧譁,吵架甚至推搡起來都不罕見,但商務人士似乎忍耐力更強,即便聽到有人在高鐵上打電話也沒什麼反應。胡永剛自己就是這樣,不僅不投訴,「還會旁聽一下,甚至上去搭訕,說你剛才聊的是什麼業務?可能有一些新的合作機會。」

商務人士,不放過任何一個社交的機會,尤其是滿載優質打工人的京滬高鐵。難怪有網友提議,「去京滬高鐵發簡歷,才是真boss直聘。」

濃郁的打工氛圍,常常讓「誤入」這趟高鐵的非商務人士大受震撼。一位大學生買了一等座,舒服地坐下之後,擺好檸檬鳳爪和小水果,戴上耳機,打開iPad,找到熱血動漫……結果車一開,四周噼裏啪啦的鍵盤聲,伴着英語、日語的開會聲立刻響起。戰戰兢兢的大學生,最終看了一路網課。

前幾天,年輕的高校行政老師林松帶着20多個學生坐上了京滬高鐵。這一趟,他們是去北京的高校參觀交流,算不上出差,更像旅遊。本想在高鐵上淺睡一覺,時間就過去了。沒想到,他在的那節車廂打工人實在太多了——前方在打電話彙報工作,後面幾個醫護人員在討論手術方案和分工,氣氛緊張。

林松坐立難安,不得不掏出了揹包裏的電腦。沒什麼活要幹,他只好打開了電腦版微信,開始假裝忙碌地——和學生聊天。

爲什麼是京滬高鐵?

截至2023年底,中國高鐵線路的總里程達到了4.5萬公里,相當於繞地球一圈,覆蓋了全國31個省市自治區和中大小城市。

在幾個大城市之間往返的線路也不少,比如從北京西站到深圳北站的京深高鐵,杭州和上海之間的滬杭高鐵,每天也轉運着各個不同領域的打工人。

比起來,京滬高鐵最明顯的特點就是班次多。每天往返京滬的車次有40多個,但京深只有7個,滬深約13個。

如此頻繁的班次,背後是兩個城市之間的緊密勾連和往來。

根據2023年《財富》世界500強排行榜,中國共有142家公司上榜,其中53家在北京,12家在上海,是上榜公司最多的兩座城市。同時,它們也是全國城市GDP的前兩名。對企業來說,位置是公司形象的一部分,北京和上海是落戶的首選。特斯拉和英偉達,都在上海,黃仁勳還曾現身上海的年會;可口可樂、雀巢和寶潔則選擇了北京。

經濟的高度發達,跟打工人的湧入相輔相成,這也是兩座人才密度最高的城市。莉莉工作的央企,總部在北京,但核心業務在上海,所以她需要頻繁出差,到北京向高層彙報、開戰略規劃會議、參加企業大型活動,或是年會。

在地理上,兩座城市也有戰略屬性。比如對消費品行業來說,以北京爲中心的華北區域和以上海爲中心的華東區域是最重要的兩個大區,銷售網絡大多以這兩個地方爲據點,再逐漸向其他地域輻射。

伊娃所在的運動品牌總部在北京,分公司在上海。上海是典型的消費、網紅城市,集合了全中國最時髦、最會玩兒的年輕人,在上海設辦公室,既能貼近用戶,也方便辦線下活動。去北京,主要是開會、做彙報。

後疫情時代,很多互聯網公司開始推崇去中心化辦公。字節跳動創立至今,沒有「官宣」過總部大樓,北京、上海都有辦公室。

張子韓在互聯網大廠做了很多年HR。據他觀察,在靠核心業務起家、坐擁用戶和現金流之後,大廠業務越做越大,觸角伸得更遠。電商發家的阿里,目前業務遍佈地產、線下零售、文娛、雲計算等等;被稱爲「宇宙廠」的字節跳動,不只賣廣告,還做電商,涉足過遊戲、房地產等。

業務越來越複雜,從線上做到線下,需要更多的人才、更長的產業鏈共同配合,不同城市、地區的人流動起來是必然的。或許正是因爲上海的外貿發達、物流便利、貼近消費者,字節將一部分電商團隊,放在了上海。經濟的本質在於流動,上海和北京高頻的經濟來往讓打工人們也流動起來。

這幾年,大公司們降本增效,組織架構調整頻繁,張子韓出差的頻率更高了。他時不時就要去一次北京,做每半年的獎金規劃,重要候選人入職的面談,跟調任、升職的中高層溝通,覈定部門員工績效等等。

高鐵成了出差時,最有性價比的選擇。

比起飛機,高鐵最大的優點就是永不斷聯的Wi-Fi和4G信號,以供打工人隨時掏出電腦,撥通電話。高鐵的座椅相對更寬敞,座位中間還有插座,工作舒適度遙遙領先。伊娃說,能選高鐵就選高鐵,買不上了再買機票。胡永剛出差必備的好物包括一隻小巧的插線板,跟高鐵的工作場景完美適配,不僅能自己用,還能借給隔壁的商務人士。

高鐵也更準時,說是7點發車,不會早一分鐘,說是11:36到,也不會晚一分鐘。這兩年溫室效應顯著,極端天氣增多,飛機延誤、晚點的概率也變高了。就在7月28日,因爲天氣原因,約100架飛機延誤,在深圳寶安機場排隊等待起飛。一個目的地是襄陽的航班,延誤了超過390分鐘。

打工人的時間跟公司的財務預算一樣寶貴,出一次差,一定要人盡其用。胡永剛列舉他過去兩天的行程:前一天早上6:00到虹橋高鐵站,中午抵達鄭州見兩三波客戶,晚上到鄭州機場,飛到廣州住一晚,白天再見三四波客戶。晚上飛回上海,第二天繼續上班。他說,「我這種狀態快兩個星期了。」

所以他最討厭的就是延誤,「會導致你的行程不可控」。有一次約好了見客戶的時間,但飛機延誤了兩個小時,抵達後,就要把休息和吃飯的時間省出來,以防遲到——工作跟休息,是你退我進、你進我退的關係。

高鐵的安檢、上車流程也比飛機便捷得多。伊娃記得幾個非常準確的數字:假如坐7點的高鐵,按照她家到高鐵站的距離,需要在早上5:45起牀;假如搭7點的航班,就得4:45起牀,最晚6:00抵達機場。這是能不能多睡一個小時的區別。更何況,要是坐飛機,安檢時拿出一個個互相纏繞的充電線,簡直讓人頭疼。

當京滬高鐵把時間縮短到4小時,就意味着,當天來回不是夢,坐高鐵花掉的總時長完全可能比坐飛機更短。莉莉記得,上一次買當天往返的票,她只帶了很少的東西,日常通勤的包就能裝得下。「輕裝上陣,路程很長,多帶一點東西都是負重」。那輛高鐵上,頭頂的行李架幾乎都是空的。

坐京滬高鐵,還有一樣好處——便宜。大約600元的價格,比機票可能便宜一半。在大多公司都在降本增效,節省差旅的背景下,能省一點是一點。京滬高鐵甚至推出了包月服務——月票,90天裏乘坐20次二等座,總價11240元,平均一次才562元。

不過,在機票的淡季,往返機票可能也不貴,但因爲優勢明顯,胡永剛還是願意選擇高鐵。他反覆強調,京滬高鐵是大部分往返京滬的商務人士的最佳選擇,「真的是最佳選擇」。

苦澀的自嘲

打工人把高鐵坐成通勤專列,多少有些荒誕——高鐵上的Wi-Fi、信號和充電插座,本來是爲人們在旅途中也可以上網、跟家人聯繫、娛樂,沒想到卻在今天成爲了將人和工作綁定的「繩索」。

高鐵越跑越快,工作越追越緊。每次坐高鐵在北京和上海當天往返,伊娃都覺得很魔幻,一天的時間被無限地拉長,彷彿過了兩天,晚上重新回家時,像做了一場很累的夢。

在行程時間縮短到4小時以後,她覺得自己承受了更多的期待:「本來沒有人想過能當天往返北京開會的,物理上能做到之後,就沒有考慮過人能不能承受這個事情。」她曾經被「以非常草率的理由喊到北京來」,比如一個本可以線上開的會議也要她出差跑一趟,「有時候會覺得說,爲什麼一定要來一趟?」

伊娃以前出差,還會想約一下在北京的朋友,現在每次日程都飽滿得擠不出一點縫隙來,就算晚上有點空閒,也累到只想躺着。今年她來北京十幾次,跟朋友一面都沒見過。「以前來還會說一下,現在都不說了。」

人們打工的時間越來越長了。互聯網行業興盛的十幾年,各家大廠推出新型辦公節律,重塑一代人的生物鐘。996和007一度是互聯網人的常態,大小周更是被一些公司沿用至今。這幾年,錢不好賺,互聯網公司主導的職場氣候,一點點影響着其他行業,加班、過勞逐漸成爲當代職場的平均氣溫。根據國家統計局數據,2015年以來,全國企業就業人員周平均工作時間逐步上漲,2019年,這個數字是46.5小時,到了2023年,已經增加到49小時,達到了近二十年的新高。

工作不斷侵入一個人身體和生活的邊界。在講「人效」的時代,晚上10點前下班,會被領導批評「投入度不夠」。有領導爲了防止員工早下班,把會議約在晚上11點。還有公司開發出員工專用的代碼,查詢早晚打卡之間的工作時長,假如平均值不夠13小時,月度績效一定在小組裏墊底。

一位字節員工說,會在機場掏出電腦「隨地大小辦公」的人,一定是公司同事。連她自己,也在常年暈車的情況下,挑戰生理極限,解鎖了在網約車上做PPT的技能。

畢業這些年,張子韓一直在追逐風口。先是在地產行業,經歷過連續兩個月不休假,每天工作十幾小時,凌晨三四點都可能有人打電話;後來到大廠,辦公軟件24小時在線,即便休年假,還是要工作。他的手機話費套餐越用越貴,現在的套餐,每個月258元,有80個G的流量,1000分鐘通話時長。

韓炳哲在《倦怠社會》裏寫到,「日益增長的工作負擔要求一種特殊的時間和注意力的管理技術,這反過來也影響了注意力的結構。作爲一種時間和注意力的管理技術——多工作業並不代表文明的進步。」在他看來,這更像是回歸了一種動物的屬性,因爲只有動物身處荒野,竭力求生時,才需要同時處理多個任務。「這種注意力的管理技術是荒野求生的必備技能。」

屬於這一代人共同的疲憊感,催生了互聯網上的「打工文學」。這條賽道里,流行過「乙學」。在豆瓣, 37940位「太乙真人」總結:重複的「好的好的」「哦呦哈啦」等語氣詞、不要錢的emoji表情還有波浪號,是乙方文學的精髓所在。

誕生過打工動物系列:嗎嘍、牛馬、卡皮巴拉。「嗎嘍」是兩廣地區方言裏猴子的音譯——最盛產打工人的地方。猴子雙目無神,有種隨時發瘋的美感;「牛馬」飽含着認命式的自嘲,在這兩者中間,卡皮巴拉主打情緒穩定,把靈魂從職場抽離。一位熱愛卡皮巴拉的95後打工人的座右銘是:天塌下來,就當被子蓋了。

所以京滬高鐵也被調侃爲「嗎嘍專列」,還有人化用詩句形容是「一騎紅塵老闆笑,無人知是牛馬來」。

▲ 京滬高鐵上忙碌的打工人。圖/受訪者提供

打工人的苦正成爲一種文化符號,填充了茶水間的聊天、網絡上的社交和文娛產品的內容。它甚至有了經濟屬性,跟消費主義勾連起來。

廣告營銷借用這股情緒。宜家宣傳鍋墊產品,使用的文案是「同事甩的鍋太重,要墊一下」。珠寶首飾也能夢幻聯動。這兩年,蒂芙尼和梵克雅寶備受打工人青睞,因爲Tiffany,讀快了是「踢翻你」,「戴上蒂芙尼,你討厭的領導就會調職或者離任」。梵克雅寶則是「反克」一下,供管理層防範基層員工。要是職場中層,可以疊戴,一條蒂芙尼克上,一條梵克雅寶防下,打遍職場無敵手。

喜劇的內核是悲劇,自嘲的背後是苦澀。打工人越來越苦,但這個局面似乎無法解決。面對堅硬的現實,只能自己身段柔軟,用玩笑去消解一部分苦楚。

那條「京滬高鐵班味兒太重」的帖子在去年8月發佈之後,每隔幾個月,張子韓就能再次看到消息欄裏紅色的未讀數字,他知道,打工人的集體情緒又上來了。仔細咂摸,還有時間規律,一次是年初剛返工的時候,一次是最近,疲憊的年中。他預計,下一次可能是年底。

下一個行程即將到來,胡永剛一邊吐槽着工作的疲憊,一邊把一次性襪子、內褲塞進揹包。這是他從同事那裏種草來的出差好物。還有那條便攜小巧的插線板,插進高鐵的插座,可以同時給電腦、手機、藍牙耳機充電。充電的提示出現在兩塊屏幕上,他想,「這不是給設備充電,是給牛馬充電」。

(除胡永剛外,受訪者均爲化名)

本文轉載自【每日人物關注查看更多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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