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目前,君實生物擁有包括特瑞普利單抗、阿達木單抗在內的4款實現商業化銷售的創新藥。②張卓兵認爲,創新藥的研發是永無止境的,正如創新是永無止境的一樣。③創新藥行業想獲得長遠發展,需要社會建立起有效的科研成果轉化體系,這直接影響着Biotech企業的產業化效率。
編者按:發展「新質生產力」正成爲我國推動高質量發展的內在要求和重要着力點。2月29日,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指出,今年經濟工作要堅持穩中求進、以進促穩、先立後破。要大力推進現代化產業體系建設,加快發展新質生產力。
上海張江,作爲中國科技創新的重要引擎,以其獨特的創新生態和前沿技術,不斷孕育出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新質生產力。爲調研新質生產力的發展成果,張江科學城、財聯社、《科創板日報》聯合推出「新質生產力看張江」。
我們深入一線採訪:張江的企業如何創業創新,活力四射;張江的產業如何向「新」而行,提「質」而上。
本期專訪企業:上海君實生物醫藥科技股份有限公司(688180.SH,1877.HK 下稱「君實生物」或「君實」)
君實生物副總經理、創始成員張卓兵
《科創板日報》9月13日訊(記者 鄭炳巽) “當年,爲了找到一個適合做創新藥的地方,我們走訪了全國多個城市,最終在上海接觸到了張江藥谷,這裏對於創新企業所表現出來的熱情和支持力度,令我們印象深刻。”作爲君實生物的核心創始成員,張卓兵向《科創板日報》記者講述了當年的創業經歷。
張卓兵回憶稱,彼時,張江藥谷已在藥理分析、動物毒理實驗以及抗體藥物研發等多個方面積累了技術經驗,爲君實生物後來的研發提供很大的幫助。而且,匯聚在張江藥谷的高水平技術人才,爲君實生物提供了源源不斷的創新資源。
「不同於他處,只要真正在張江科學城做創新、做研發的企業,就一定會得到實打實的支持,員工也能獲得幫助。」張卓兵說道。
經過綜合對比與評估,君實生物最終在2012年落地張江藥谷,踏上創業之路。
今天,君實生物早期參與創新藥物研發的員工,因爲受益於張江的人才落戶政策,很多都已經在張江科學城周邊成家立業,其中部分人的孩子還在當地上中學了。
經過12年發展的君實生物,也從創立之初只擁有一間不超過300平方米實驗室的小企業,蛻變成爲中國知名的創新藥龍頭。
君實生物上海臨港生產基地俯瞰圖
目前,君實生物擁有包括特瑞普利單抗、阿達木單抗、氫溴酸氘瑞米德韋片在內的4款實現商業化銷售的創新藥。其中,特瑞普利單抗不僅是中國首個成功上市的國產PD-1單抗,更是首個獲FDA批准上市的中國自主研發和生產的創新生物藥,代表着中國創新藥向世界舞臺邁出重要一步。
在國內,特瑞普利單抗已有10項適應症獲NMPA批准上市,覆蓋肺癌、鼻咽癌、尿路上皮癌、食管鱗癌、黑色素瘤、乳腺癌等。今年8月,特瑞普利單抗遞交的新適應症上市申請再獲受理,成爲該藥物申報上市的第12項適應症。
在全球,特瑞普利單抗已在美國、東南亞及歐洲等地開展了覆蓋超過15個適應症的40多項由君實生物發起的臨床研究。目前,君實生物整體擁有近30項推進臨床試驗的在研產品,並有超過20項處於臨床前階段。
君實生物臨港生產基地-自動化無菌灌裝線
君實生物臨港生產基地-自動化產線
張卓兵提及,2016年在上海首先試點的藥品上市許可持有人(MAH)制度和2019年科創板開市,對包括君實生物在內的Biotech的發展都起到關鍵的推動作用。
「MAH制度的引進和實施,讓研發、生產、銷售各個環節能夠以專業化分工協作的形式開展,一項艱難且費時的系統性工作在多方力量的共同努力下向前推進,這對創新藥物的轉化幫助非常大。君實生物有幸成爲MAH制度第一批落地的企業之一。」
「做藥,尤其是做創新藥,需要花費漫長的時間,而人們總喜歡錦上添花,對從零起步的東西支持很少。但是,2019年科創板的推出,真正讓未盈利的創新企業,尤其是前期需要大量投入的生物醫藥企業獲得資金,能夠全方位開展創新研究。科創板不僅幫助了君實生物,更是對整個中國生物醫藥的發展起到巨大的推動作用。」張卓兵說道。
值得一提的是,今年以來,創新藥更是獲得前所未有的關注。
繼創新藥在年初的《政府工作報告》中被提及並納入新質生產力範疇之後,包括國家層面,以及北京、上海、廣州在內的各地政府都相繼出臺支持創新藥全產業鏈發展的文件,上海與北京兩地也獲批成爲開展優化創新藥臨床試驗審評審批的試點城市。
在此背景下,創新藥企業與其說是獲得前未有的發展機遇,不如說是承載了更多推動行業發展的重要使命。
張卓兵表示,期待君實生物在未來進一步走向國際化,推動更多有效的創新藥物實現產業化,同時期待與張江科學城加強合作,帶動中國創新藥行業更上一層樓。
「我們期待見證張江科學城成爲對標波士頓、舊金山的國際化一流科學城,雖然目前我們在產品產出上與對方仍有差距,但我們的發展速度遠比對方要快,我相信總有一天張江也能達到世界一流的水平。」張卓兵說道。
君實生物上海臨港生產基地-發酵罐
君實生物臨港生產基地-自動化待包品冷庫
01
「人類整體的健康水平,決定了社會發展的上限,若沒有健康的全民體魄,就不可能有其他產業的健康發展,當然也不能推動國家生產力的提高。」
記者:您怎麼看將創新藥納入新質生產力範疇?創新藥如何推動國家生產力發展?
張卓兵:人類最基本但是又最重要的一個追求便是健康長壽,其他高科技的出現,可以幫助人類實現自動化、信息化,讓人們生活得更便捷、更高效,但這些起到的是錦上添花的作用。健康高質的生活,才是社會向上發展的基石。
基於科學發現,創新藥是發展人類健康事業的重要組成部分。只要看看人類在未來需要解決的各種問題,我們就會發現,生物技術、生物醫藥是其中最重要的一個領域。我個人認爲,將創新藥納入新質生產力,一方面是創新藥物本身科創性新生產力的屬性決定的,另一方面也是創新藥物在未來產業構成中的重要地位決定的。
長遠來看,人類整體的健康水平,決定了社會發展的上限,若沒有健康的全民體魄,就不可能有其他產業的健康發展,當然也不能推動國家生產力的提高。就像我們很難想象一個不健康的團隊,具有持續開發出像AI等高科技的能力一樣。
在這個意義上,以創新藥爲主的生物醫藥行業,是未來產業的核心組成部分,是推動國家、社會生產力提升的重要力量。
記者:「創新藥」已經包含「新」的含義,將其納入新質生產力是否有所重複?
張卓兵:從專業的角度理解,「新藥」是相對於「老藥」「舊藥」而言的,新藥的誕生必須經過與老藥的頭對頭臨床試驗,在統計學意義上顯示出獲益增加和風險降低的效果,它才是有用的。所以,創新藥的「新」並不是簡單理解爲形式上的「新款」,而是指向具體的臨床實踐和本質上的優劣差異。
當一款新藥出來了,老藥就面臨被替代的結局,等到更新的新藥出來,原來的新藥也成了老藥。因此,創新藥的研發是永無止境的,正如創新是永無止境的一樣。只要人類對健康保持追求,就一定會推動生物醫藥產業通過新的科學發現,研發出更多的新產品。
雖然創新藥本身含有「新」,但把它納入新質生產力並不是重複的,創新藥是新質生產力的一個子集,是被涵蓋在更廣泛的生產力的範圍之內的。
記者:相比於早年的發展,當下創新藥是否有了新的內涵?
張卓兵:在經歷了早期的發展之後,我們對創新藥的內涵又有了新的認識。簡單來看,隨着人類社會的發展,健康產業在國民經濟中的佔比越來越高,這一點在歐美等發達地區體現得更爲明顯,當一個地區人們的物質生活水平提高,社會財富增加,就會越發重視健康這一需求。
人類的健康指數,隨着平均壽命的提高而越來越高。今天,一個六七十歲的人的生命狀態與幾十年前的人相比,已經完全不一樣,他們在今天依然有充沛的精力投入工作,就是生命質量提高的表現。
反過來看,人均壽命的提高不僅改變了生活的方式,也對藥物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創新藥的研發,不再侷限於延長人類的壽命,更在於提高生命的質量。
記者:當前創新藥行業面臨的真正痛點有哪些?出臺的政策有哪方面需要完善?
張卓兵:當前對創新藥的描述,普遍用到的詞是行業過熱、內卷重複等。這是針對這個行業的一個現象性的描述,它說得沒錯。然而,創新藥真正的問題一直以來都是這三個:投入大、週期長、風險高。我們要知道,超過90%的新藥研發都是要失敗的。
在中國,創新藥企業還面臨一些痛點。比如我國的醫保體系在滿足儘可能多的患者需求的同時,往往對創新藥降價的要求很高,對於投入較大的創新藥來說很難收回成本。同時,我們在藥物的審批、進院、處方流轉等環節的效率也還有進一步提高的空間。
還有很重要的一點,就是我們的醫藥行業相比於其他行業,國際化的水平較低,在國際市場上缺乏有力的競爭力。一款創新藥,如果能在全世界銷售,產生的效益遠比國內的高。僅從市場體量來看,中國整個創新藥市場仍不及世界市場的1/10。
雖然當前的國際環境日益複雜多變,但我希望整個行業仍能夠保持開放的態度,堅持以國際化、高水平的要求從事創新藥的研發,真正提高在國際市場的話語權。
近年來,我國對創新藥發展的支持力度不斷提高,包括上海在內的各地政府,對於創新藥發展的指引漸成體系。着眼於創新藥的長遠發展,我們仍希望在提高資金支持、醫保支付分層、個性化人才引進和培養等多方面的工作能夠繼續加強。
02
「建立起一個平衡的動態,對於創新藥發展是非常重要的。要是沒有平衡的動態,大家看不到相對確定的前景,就會對整個行業產生懷疑,失去信心。」
記者:想要推動創新藥行業發展,還需依靠哪方面的力量?
張卓兵:創新藥行業能否獲得長遠發展的關鍵,在於社會是否建立起有效的科研成果轉化的體系,這直接影響着Biotech企業的產業化效率。其中,支付端扮演着至關重要的角色。如果創新藥的價值不能在支付端體現,企業無法回報虧損,消極的影響就會傳導至整個產業鏈,摧毀整個產業鏈的價值。
就像我在前面所講的,真正的創新藥是經過頭對頭試驗後上市的,它的臨床價值已經被證明高於老藥。如果新藥不能在支付端替換老藥,即使已經獲批,患者也無法從中獲益,它的社會價值就得不到體現。
現在國家有一個政策叫「三醫聯動」,由國務院主持,藥監局、衛健委、醫保局聯動,與企業一起以病人利益爲核心,建立科學透明的審批、進院、處方、支付一整套體系。在研發生產之外,企業的角色很大程度是被動的,我認爲,企業要更多參與「三醫」事業,共同推進體系的建立是當務之急。
與此同時,我們也看到一些創新藥企業做產品的過程中,並沒有真正把患者的利益放在第一位,這是需要企業警醒的地方。尤其在行業「寒冬」的時期,企業對自己的高要求,也是爲「過冬」打下基礎。
記者:投融資遇冷對醫藥行業和創新藥的競爭格局帶了什麼影響?
張卓兵:投融資遇冷的確給整個醫藥行業產生了比較大的影響,它的影響是雙面的。好的方面,它會淘汰同質化的項目和落後的公司,重新洗牌、規劃市場格局,引導競爭回歸理性。壞的方面,會讓投資者信心不足,對投資過度謹慎,導致優秀的項目也難以獲得發展資金。
我國的醫藥行業到現在才走了一半,國家鼓勵創新藥發展也不過10年時間,而一款新藥的研發甚至都需要10年。我國的創新藥依然是一個非常年輕的行業,但整個產業鏈仍然具有很大的不確定性,有時躍升得很高,有時又跌落谷底。
建立起一個平衡的動態,對於創新藥發展是非常重要的。要是沒有平衡的動態,大家看不到相對確定的前景,就會對整個行業產生懷疑,失去信心。
其實,生物醫藥在歷史上的發展也是起起伏伏的,但整體來看依然是向前進的。同樣地,短期來看,中國醫藥行業回暖的可能性較小,這背後與國民經濟和醫藥行業國際化等問題密切相關。長期來看,基於人類對健康的追求,生物醫藥始終是一個朝陽行業。
在當前遇冷的情況下,企業如果能夠轉變鋪張浪費的思路,靜下心來認認真真做好幾個項目,等積累到一定時間後,就會再次看到行業的爆發。
記者:由於之前的快速擴張,近年來我國新藥IND、獲批數量快速上升,等這波熱潮過後行業是否會回歸冷靜?未來的創新藥會如何發展?
張卓兵:是的,我認爲會回歸冷靜的。
從2015年開始國家對創新藥的支持,到2018年港股18A,再到MAH制度實施、科創板開市等,生物醫藥行業獲得快速發展,大量海歸回國創立公司,各個方面都參與進來。但是,現在回過頭來看,真正做出藥的企業鳳毛麟角,反而因爲競爭同質化,導致泡沫越吹越大,這是我們當前面臨的一個現象級的問題。
創新藥研發本身就是九死一生的事情,失敗才是行業的常態。只有當泡沫破滅的時候,整個行業才能冷靜下來,看清創新藥的本質,真正明白應該如何做創新藥。
經歷了10多年的起伏,包括君實在內的企業活下來了。然後,大家會關心爲什麼我們能活下來?其實核心還是在於提高產品質量,做出真正讓患者受益的藥品。當整個行業都開始關注這一核心價值的時候,真正的創新藥一定會得到重視,整個行業也會發展起來。
過去,產業處在風口浪尖上,認爲遍地都是黃金,反而把最有價值的東西忽略了。但是,在經歷了冷靜的過程之後,我們懂得更好地把控風險。
同樣地,寒冬之下,業內的投資價值普遍後移,除了關注企業的研發能力,還關注企業是否具有市場運作能力,是否具有長遠的競爭力。兩頭的能力都很重要。
03
「創新藥企業一定要做到高標準要求自己,起步可能很難,但這是一個積累的過程。當我們把體系性的工作做好了,只要能夠做出1個藥,就可以做出10個乃至更多個藥。」
記者:君實生物的「特瑞普利單抗」是獲得FDA批准上市的首箇中國自主研發和生產的創新生物藥。在您看來,中國的創新藥出海,從「借船」到「造船」還有多遠的距離?
張卓兵:其實在特瑞普利單抗之前,君實已經做過一輪BD授權了,2020年我們把一個新冠中和抗體JS016授權(License out)給了禮來,後續獲得了包括美國在內的全球超過15個國家和地區的緊急使用授權。JS016最終被全球超過70萬患者使用,至少拯救了1萬多人的生命。這是一箇中國創新藥藉助BD授權出海的典型案例。
後來,我們開始做全產業鏈的出海,從研發到生產再到醫院臨床,我們的質量都達到了FDA的要求,特瑞普利單抗就是在這個情況下成功在美國上市的。
特瑞普利單抗在美國上市以後,中國的價格和美國的價格相差33倍,放大來看,這意味着我們整個產業鏈的價值與美國相差33倍。在計算投資回報率的時候,如果只是License out出海,回報可能就只有研發階段的價值,但如果是整個產業鏈出海,那你的回報也會擴大到整個產業鏈。
這延伸出一個問題,中國在生物醫藥領域會不會出現MNC國際化大公司,從研發到上市都實現國際化?意味着中國的創新藥企業要能夠在海外市場,達到准入、審批、銷售的全鏈條能力。目前來看,中國還沒有完全具備這種能力的公司,但未來一定會有。
記者:當前,創新藥出海的格局有哪些新變化?
張卓兵:出海的方式可以是多樣的,我們不僅可以License out,當然也可以License in。只要我們擁有自己的產業化平台,具備臨床轉化能力,也可以從海外市場引進一些藥品,在國內轉化之後再次走向海外,拓寬我們研發的深度和廣度。
事實上,我覺得國內對「出海」的討論是片面的,或者說根本上就不需要討論是否需要出海,因爲創新藥本質上就是要面向國際化的。
我們去看世界上其他國家的創新藥企業,就算是一些很小的公司,他們從項目立項開始就想到是要走向國際化的。只不過,目前中國的企業還不具備MNC的能力,我們的海外合作起步不久,所以才強調出海這一動作。作爲創新藥企業,從一開始就要明白,你的產品就是要有走向世界的能力的,否則如何體現創新?
記者:特瑞普利單抗在美國獲批,可以給國內創新藥企業提供哪些借鑑?
張卓兵:君實其實只是給大家探了個路。特瑞普利單抗在美國獲批鼻咽癌的適應症,是一個比較小的適應症,但滿足了未被滿足的臨床需求。
中國龐大的人口基數幫我們提高了研發的效率,使我們得以將中國高發的適應症在美國獲批,但更重要的是,我們從立項開始,包括臨床研發、生產工藝建立、GMP運行等等,每一個環節都嚴格按照FDA的標準進行。尤其在臨床試驗過程中,我們與醫院共同追求高標準,很多醫院達到零缺陷的水平,保證我們的臨床數據是完整且可信的。
也就是說,創新藥企業一定要做到高標準要求自己,起步可能很難,但這是一個積累的過程。當我們把體系性的工作做好了,只要能夠做出1個藥,就可以做出10個乃至更多個藥。
(實習記者徐葉對本文亦有貢獻)